“– The life of the worlds is a roaring river, but Earth’s is a pond and a backwater.

– The sign of doom is written on your brows – how long will ye kick against the pin-pricks?

– But there is one conquest and one crown, one redemption and one solution.

– Know yourselves – be infertile and let the earth be silent after ye.”

为什么存在便不道德——《Discomfort and Moral Impediment》书评

为什么存在便不道德——《Discomfort and Moral Impediment》书评

Julio Cabrera 是一位阿根廷哲学家,曾担任巴西利亞大学哲学系主任,也是目前拉美哲学中具有代表性的反出生主义哲学家。他从八十年代开始主张反出生主义,早于 David Benatar,且基于他自己开创的 Negative Ethics(我觉得译为「否定伦理学」或许比较妥当)。可惜因为语言的关系,直到近几年他的作品才被翻译成英语被更多读者接触到,反出生主义也被更多地以 Benatar 的思想来讨论。在这本封面如同死亡金属专辑封面的书中,能隐隐感受到他字里行间里的不爽。

本书有很大一部分是对 Benatar 的 Better Never to Have Been 的回应和补充。所以在这里我就假设读者已经了解贝老师的主要观点,不再赘述。Discomfort and Moral Impediment 分为两部分,上半部分介绍了 Cabrera 的否定伦理学,对人的存在的结构性问题进行讨论,由此引出下半部分对生育伦理的讨论,包括在不同情况下的节育、堕胎和终止生命是否符合道德。

Cabrera 基于海德格尔、叔本华、尼采和萨特对人类处境的讨论,加上西语世界哲学家的观点,又融合了欧陆哲学和分析哲学的方法,得出了人的存在在结构上与道德需求的不兼容性。他将这套理论命名为「否定伦理学」,我想它对应的应该是本书标题中的「激进生命伦理」一词。

否定伦理是对人存在的价值的一种评估,提倡这一类思想的哲学家包括塞涅卡和叔本华。它否定了传统的伦理框架,认为那些框架想当然地认为人的存在具有(内在)价值,存在就是好的(「肯定伦理学」affirmitive ethis),却没有充足的依据证明其正当性。卡老师认为,肯定伦理学忽略了人的存在可能在本质上就无法满足道德需求,事实上,不存在比存在更道德。在他看来,人类生命带有某种「最初的结构性劣势」:人类生命从一开始就呈现出缺乏价值(lack of value)的特征。这不是在不可知论的意义上难以分辨的好或坏,而是「从一开始就具有不利的价值」(adverse value)。

在第二章,他用了一种比较有趣的论证方式,先列举了一些非结构性的,关于人生缺乏价值的论点(其中也包括了贝老师的论点),比如人每天都在受苦,既有平凡的小毛小病,也有严重的酷刑;哲学史上人类的生活和世界总被描绘成逐渐堕落的东西,需要通过道德斗争恢复或克服;人类经常通过形而上学和宗教,想象出田园诗般的世界,使他们目前的痛苦可以忍受;人的生命不是不可替代的,我们可以经常忘记已故的亲人;人类总是需要通过他人的价值和认可才能拥有自我价值感,而不是内生地产生价值。因此显示出生命只有外在价值,而不具备内在价值……这些论点在他看来都是非常容易被反驳的。然后,他再开始解释他所提出的最初的结构性劣势。

否定伦理将人的存在建立在一个非穷尽性的三重结构上,称之为「存在的终结性」(terminality of being):1. 人的生命,从出生起就具有「衰败 」的结构,并可在任何时候结束;2. 人生衰败的过程包含了三种「摩擦」——身体上的痛苦、精神上的灰心(即「缺乏继续存在的意愿」的可能性)和「受到其他人类的侵犯」;3. 需要有能力通过创造积极价值对前两个结构作出反应。

基于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差异,卡老师提出了一种 Ser/Estar 区别(采用动词「存在」的西班牙语不定式)。他认为,在结构性的永恒不变的层面上(ser),人的存在没有任何积极价值;然而,在个体化,无常和偶然的层面上(estar),人类是可以创造积极价值的。对人来说,每一项活动和事物都是有价值的,或者说可以对人类有价值,但这类价值只能停留在生命的 estar 层面。树立了这结构性劣势的前提,他再来分析关于人的存在的道德伦理,以及为何人的存在是不道德的。这一结论来自于两个基本的道德原则:分别是不伤害和不操纵,即 Minimal Ethical Articulation(简称 MEA,我译为「最基本的伦理表达」)。总的来说,如果 MEA 站得住脚,人的存在始终会破坏这两个原则。也就是说从内部或从结构上来看,人的存在总是难以满足道德需求。

在结构上,任何在世界上采取的行动都一定会在某个特定时刻伤害或操纵他人,他将这种状况称为「道德阻碍」(Moral Impediment)。在他看来,任何创造积极价值的行为,都不是一个孤立的行为,而总要被卷入其他人类行动的(更大的)复合体中,从而使这些行动无法考虑到每个人的情感、利益和计划。因此,道德障碍不是偶然的,而是人生处境中结构性的设计。在这时想必读者已经会很好奇他对自杀和堕胎的看法了。毕竟反出生主义者最常遇到的问题之一就是:既然你觉得人生这么坏,那为什么不去死?书中确实对这些问题有详尽的分析。但我主要从本书的重点,也就是生育这个话题介绍卡老师的论证。

卡老师认为生育是最基本的伦理学问题。这个问题之所以重要,和正统的反出生主义一样,是源于对潜在儿童的关注和负责。因为潜在的儿童没有任何防卫能力且没有办法选择是否参与人生这场赌局,他的观点与贝老师类似:生育行为总是为了父母,而不是为了孩子。生育是为了提供父母一些「好处」——为人父母的快乐、愉悦或幸福等等。因此,这行为仅仅是生育者创造积极价值的行为。鉴于上文介绍的存在的终结论和道德障碍论,生育行为在道德上是不负责任的。任何生育,无论是否有意为之,都可以被认为开启了存在的不适,将新生命置于衰败的结构中,「是人类可以对其他人类造成的主要伤害,也是道德障碍的开端」(p.120)。

基于 MEA 的不伤害、不操纵原则,卡老师提出了一套名为 PROC 的论证过程:如果传统的伦理理论所包含的「不伤害需求」(NHD)和「不操纵需求」(NMD)是正确的伦理需求,那么生育作为一种有意或无意的行为,在伦理上是不正当的,因为它同时违反了 NHD 和 NMD。首先,生育具有操纵性,因为生育是生育者创造积极价值的行为,其中,孩子是满足该行为的手段。甚至可以说,生育达到了操纵的极致,因为被操纵的是某人的存在本身,而非某人的某个特质;其次,生育是一种伤害,因为:1. 生命的结构是终结性的,因此出生赋予了他人结构性上的劣势;2. 为了避免生命的终结性结构,人类会为了生存而不可避免地对其他人造成伤害;3. 反结构性的行为总是会失败,许多人在这方面做出的努力都是白费。依照他的原则,我认为可以得出反常规的结论,比如,仔细备孕是比意外怀孕更不道德的行为。

他在 PROC 的讨论中详尽地介绍了针对生育不道德的反驳观点,比如被操纵对象的缺席,操纵可以是为了被操纵者好(人生是一个礼物,生育是出于爱这种说法),并一一作出了回应。他认为,一些反对意见似乎无法证明人的存在是一种积极的好;只能证明「它不像有时描述的那样糟糕」。为了证明存在是一种积极的好,必须证明人的存在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保证免受大量的可知和道德上的痛苦,或者这些痛苦可以忽略不计。所有赞成人的生命价值的论据都被迫成为「尽管」类的论据(「尽管有痛苦,但……」)。这意味着反对意见本身已经承认所有人类可能的幸福只能建立在 「尽管」的论证上,要么被置于苦难中,要么就是在与苦难的斗争中。包括幸福在内的所有积极的价值总是对(痛苦)的对立的或反应——卡老师将其命名为「即将坠毁的飞机论证」。我个人很喜欢他的形容方式,他经常会用硬币的两面来凸显某个论证为什么无法立足。例如,他认为我们与不爱的人打交道时,道德反而更有必要,我们仍应体贴地对待他们,不应该操纵他们,「爱在伦理上根本无法证明任何事。用爱来证明生育的正当性,就像是用仇恨来证明杀人的正当性或用自我憎恨来证明自杀的正当性。」

卡老师的反出生主义与贝老师的最大区别在于,后者着重于出生对人的伤害,而前者讨论的是出生的伦理性质。他这么说:「在反出生主义的文献中,伤害主要作为防止生育的一个高度相关的因素,作为强加给新生儿的最严重的伤害,而且强调的是可知的伤害,尤其是痛苦。在我的方法中,对新生儿造成的更重要的损害是道德上的损害(moral damage),我们把他们置于道德障碍的境地,我们提议创造一个全新的有道德障碍的人,他既无法道德地对待他人,也无法被被他人道德地对待。在生育本身的不道德之上,我们还创造了更多的不道德性以及更多不道德的人,即便这些人之后选择不生育。」

除了生育,这本书针对不同情况下的生育、堕胎以及结束生命都做了和 Better Never to Have Been 相比较为不同的详细讨论。这在我看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卡老师的反出生主义是针对人类动物的,而非任何有意识的个体(关于他对非人类动物的简单讨论,可见 The Exploring Antinatalism Podcast #19 - Julio Cabrera 'Questionaire on Antinatalism' 视频约 58 分钟处:在否定伦理学中,拥有道德阻碍和不拥有道德阻碍的个体之间不存在道德关系)。因此他能花更多的篇幅谈儿童的现象学(十三章)、儿童的教育和领养(十四章)。我觉得这两章十分精彩,在描写现实依据时,达到了许多哲学作品不具备的细致入微的程度。比如他谈了儿童的哭泣,为什么为人父母或教育儿童带会给人妙不可言,极其强烈的体验(因为将他人的生命完全掌握于自己手中;而这种体验总是单方面的,儿童并不觉得出生和被扶养的经历妙不可言),父母通过「表演父母的角色」来成为父母,等等。将儿童的被动性,与父母关系的不对称性,父母的操纵十分直观地展现出来。

反直觉的是,他认为父母是没办法与孩子产生道德关系的,或者说伦理在父母和子女之间不适用。一方面,子女始终被父母作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来对待,因此无论父母为子女做任何牺牲,其本质上是满足自己的意愿对自己作出牺牲。不撒谎、不偷窃和不杀人通常是典型的道德要求;然而,「好母亲」或「好父亲」通过撒谎、偷窃甚至杀人来保护他们的孩子时,社会甚至会为此而鼓掌。当提到母亲或父亲时,「好」这个字不具备道德意义。

他颇为辛辣地用了这样一个比方:一个拒绝母性并致力于制作雕塑的妇女,是不能因她别具匠心的技术而表现出她有多么自豪的,因为其他人会认为这是虚荣心的表现。然而,当一个母亲为她的孩子感到非常自豪时,每个人都会鼓掌和理解,并发表评论:「她怎么能不为这样一个英俊健康的孩子感到骄傲呢!」这意味着,一个女人只要行使了她的主要生理功能,就可以合理地感到自豪,这是任何一个没有任何道德品质、能力、善良或感性的女人都能做到的,而另一个女人却被剥夺了合理自豪的权利,只因为她制作了一件天赋要求过于常人的艺术作品。

与一些反出生主义者主张的节育以及贝老师结合人生质量所得出的 pro-death 立场不同(即至少在妊娠 28 周前不堕胎可能是不道德的),卡老师的反出生主义拥有反对堕胎的立场。在他看来,避免生育(节育或禁欲)与堕胎在道德上是两码事。前者没有消除的对象,后者有对象。因此前者是道德的,而后者的道德性需要更仔细的分析。堕胎意味着我们剥夺了一个潜在生命(已经存在的对象)创造积极价值的机会(也剥夺了自杀的机会)。他分别讨论了堕胎的四种情形,包括因强奸而导致的怀孕以及不堕胎将威胁母亲生命的情况。在他看来,即便胎儿还没有变成人,即便它将受到道德阻碍和存在的终结性,我们仍然需要考虑不不伤害和不操纵的原则。「消除」这一行为可能是不道德的,无论被消除者是人还是物。此外,一件错误的事(如为了自己的意愿操纵胚胎)无法抵消另一件错误的事(怀孕生育)。在这前提下,只有在一种情况下堕胎是道德的:将出生的孩子会患有严重和不可逆转的疾病。在他看来,这是唯一一个我们为了考虑到未出生的孩子,而不是只考虑我们自己的利益而作出的决定,也是唯一一种平等地考虑到生育者和未出生者的利益的堕胎。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医学诊断有合理的把握,消除生育者或被生出者其中一方是完全合理的。

许多悲观主义哲学家,包括贝老师在内,认为即便人生充满了坏,仍然可以值得过下去。因为自杀往往无用,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或者,一旦出生,我们便有了各种活下去的意愿,因此值不值得来到这个世界和值不值得从这个世界消失的标准不一样。在大多数情况下,除了对亲友的伤害,提早结束生命反而证明了人生的困境。在本书中,Cabrera 花了很大的力气挑战了这些说法。他觉得,谈论「活下去的意愿」就如同谈论「我只记得生命中美好的事」,无法作为继续活下去的有力证据,反而会成为支持生育者的创造出新人的理由。此外,生命的质量不仅可以从感知或愉悦的角度来衡量,还应从道德的角度(类似他之前提到的对道德的损害)来衡量,毕竟人可以为了活下去的意愿做不道德的事。在否定伦理中,自杀造成的危害最主要是对他人造成的危害。基于道德阻碍的前提,他不认为自杀比起人类的其他行为更不道德。当一个人的生活质量难以承受,或他认为自己无法继续道德地活下去,自杀在这些情形下在道德上都是正当的。在我的理解看来,他的这一立场与 Emil Coiran 类似,即自杀既不是必须的也不是完全不必要的,而是可供选择的。

这本书里也有一些让我觉得困惑的地方。比如,对自杀的讨论主要是基于贝老师的论点,绕过了自杀是否在多数情况下是值得提倡的;谈论堕胎剥夺了潜在生命自杀的机会(在他看来应该与其他创造积极价值的行为无异)是否有意义;他还提到了依据否定伦理学的道德的生活:被否定伦理引导的人类应该避免大型的人生计划(life projects,例如生孩子),其中包括不组建家庭,不保持过多的人际关系,而要去从事一些减轻许多人的痛苦的项目("preferring to engage in some political militancy concerned with the suffering of many people, and, in general, being concerned not only with the welfare of a small familiar or friendly group, but more interested in humanity than in humans", p.107)——在我看来像是过克拉克·肯特的一样的生活,和他人保持距离只在需要我的时候再出现。但这也很矛盾,如果不和人构建亲密的关系,怎能知道他人的需求?

卡老师除了伦理之外,还创作了大量与电影、语言、逻辑学和拉美哲学有关的著作,这些功力也能在他丰富的举例和注释中感受到。知名的恐怖小说家、反出生主义者 Thomas Ligotti 给了本书很高的赞誉,庆幸自己没有在写 The Conspiracy Against the Human Race 之前读到这本书,否则就没有后者问世的必要了。他甚至认为在描写悲观主义的本质上卡老师比叔本华更高明。总的来说,Discomfort and Moral Impediment 是在读完 Better Never to Have Been 以及The Human Predicament(《生存还是毁灭》)之后很好的补充。不仅是因为在方法和理论上,而且在事实依据和行文风格上都应该会是让许多反出生主义者感到愉悦和惊喜。卡老师经常毫不掩饰自己对肯定伦理学和乐观者的鄙视,有时候会显得很绝对,有些自命不凡(不知道是不是英译本的关系),让我忍俊不禁。这点或许会让许多乐于存在的人感到倒胃口。那我就用他自己的话来做结尾:「显然,我们的作品越是批判、精辟、激进、不拘一格、不加掩饰,就越是会让那些保守、守旧、肤浅和消费主义的读者排斥。具有否定意义的作品可能会让乐观主义者感到沮丧,但对于有思想的读者来说,有争议的和悲观的作品在提供阴暗的乐趣之上,总能满足深刻的与存在有关的需求,也是澄清人类处境的一种量级的提升和一种有利的自我认知。只有那些缺乏存在密度的人类才需要充满希望的文学作品。」

鱼会抵抗吗?(译文)(2):鱼类抵抗的认识论:「鱼其实想死」

鱼会抵抗吗?(译文)(1)